在这些女作家身上,我看见了超越性别的力量
尽管这是个倡导男女平等的时代,但不可否认的是,性别的区分与偏袒确实存在。
我们可以看到这样有趣的现象:纵使读者对女性作家的作品评价越来越高,一些文学大奖仍然更加青睐男性作家。
从1901年至今,诺贝尔文学奖颁发近百余年,只有14位女性作家获奖。
在过去的20年里,男性作家霸占着布克奖入围名单,在以往出版商递交布克奖评选的作品中,出自女性作家的作品占比不足40%。这一现象直接推动了专门颁发给女性作家的奖项——女性小说奖(原橘子小说奖)的设立。2004年,该奖获奖作品《凯文怎么了》作者莱昂内尔·施赖弗在接受采访时感叹,“获奖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与此同时,英美舆论界对女性小说奖的诟病不绝于耳:评论家西蒙·詹金斯认为女性小说奖的创立本身就是“男性至上主义”的体现;女权主义者杰麦瑞·格瑞嘲讽,“为何不为红头发作家也设立一个奖项呢?”
2016年,当被问到“哪位女性作家的作品对你有所启发”时,“新新闻主义”代表人物盖伊·特立斯回答,“没有”。由此引起舆论哗然,网友发起话题——“盖伊·特立斯应该读的女性作家”在社交媒体推特上不断发酵。
英国作家尼尔·盖曼、
美国作家约翰·斯卡尔齐在推特上列出女性作家书单
在今年的妇女节到来之际,我们邀请了几位朋友谈谈最爱的女性作家,分享自己的阅读故事。几位朋友中有文学硕士、理工博士,有文化记者,也有作家。在他们看来,女性作家的笔触并非一些人刻板印象中的“做作”“敏感”“小家子气”……恰恰与之相反,他们看到的是独特的审美、刚柔并济的书写和冷静睿智的剖析……从最喜欢的“女作家”说起,到最后都回到了“作家”本身。印证了那句:贴上标签是为了认识,撕下了标签是为了理解。
“玛丽莲·罗宾逊提醒我
要看到现代人的骄矜与自己的狭隘”
@ 钱佳楠(《不吃鸡蛋的人》作者)
三年前,我读到玛丽莲·罗宾逊的《基列家书》,一下就被这位美国国宝级作家慑服,到美国留学后,又读完了她的其它作品。
罗宾逊给我带来的震撼和启迪是多方面的。从小说写作层面而言,她展现的是作家的人文关怀,《基列家书》是年逾古稀的老牧师写给尚未懂事的稚儿的家信,穿插了自南北战争以来国家与家族的命运变迁,但不以“生动的剧情”抓人眼球,完全依靠作家真诚的情感和深厚的思想涵养。如叙事者回忆小时候父亲带自己去一片荒山寻找祖父的遗骸,这无疑是大海捞针,而且路途的艰苦随时可能会让年幼的孩子染病夭折,但父亲不以现代人的角度去计较得失,而是认为这是身为人子的基本道义。最后,尽管他们没能找到祖父的尸骸,但叙事者已从这颠簸的旅途中上到了人生最初的一课。
罗宾逊也提醒着我作为现代人容易具有的骄矜,我们以为人无所不能,缺乏对人事的敬畏;我们也以为自己是正确的,却看不到自己的狭隘。我不是信徒,但《基列家书》里的神学解读让我看到传统对现代的滋养。小说中有一段写到老牧师看到教区里的民众对地狱的理解只停留于“火焰”引起的恐怖,他说,如果你想知道地狱里苦难的滋味,不用把手伸到火苗跟前,而应考量自己灵魂最卑劣的角落潜藏有什么。
“《成为母亲》是我读过难得的坦诚之作,
也在很大程度上让我松了一口气”
@林子人 (界面新闻文化报道记者)
我是一个没有“追星情结”的人,看书看得杂,对我的思考产生巨大影响的书也不少,实难挑出某位作家或某本具体的书。应妇女节的景,我想谈谈前段时间刚刚读完的一本书:英国作家蕾切尔·卡斯克的《成为母亲》。
身为已婚未育的年轻女性,生育压力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我很清楚,生育对于任何女性来说都是一个人生新篇章,但在社会主流话语里,这种改变虽然有很多艰难之处,但总体而言是让女性变得更好的,不然“为母则刚”“只有生了孩子人生才完整”之类的说法就不会大行其道了。
《成为母亲》是我读过的难得的坦诚之作,也在很大程度上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对生育的顾虑并不是因为我“想太多”或是“太自私”,而是在男权社会的规训下女人有太多的不敢说出口罢了。正如该书副标题“一名知识女性的自白”所说,卡斯克是一位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作家,因此她能在书中旁征博引文学中对于“成为母亲”和“母性”的描述,能找到她自己的怀孕体验与这些文学描述之间的缝隙。
阅读时我常常惊讶于作者的细腻观察和对细微情绪的理性审视,这不仅仅只是关于对男权社会下母职不合理之处的控诉,也是关于一个女人对慢慢人生路的反思。我认为所有明白自己无法逃避“母亲”角色的女人都应该读一读这本书,因为你至少要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至少要明白你感受到的焦虑与煎熬还有许许多多其他女性也感同身受。
“伍尔夫让我对每一个生命体
都尽量保持同理心”
@潘浮力(法国文学硕士在读)
影响最深的女作家,想想应该是伍尔夫吧,《到灯塔去》和《达洛维夫人》,最初了解到她的生平是从电影《时时刻刻》开始的。
伍尔夫是一个真正洞察人类性情的作家,她的作品里有一种伟大的爱与悲伤。阅读她的小说,读者可以自由地穿梭在每个人物的内心世界,好像是在人类情感的“互联网”中畅游,没有人能够比伍尔夫更擅长描绘那些细密的感情了。
伍尔夫对我的写作帮助很大,我开始认识到生活和创作不是截然分离的,它们之间可以有很深层次的连结。她的书写方式,对人物的塑造,环境的营造,情节的串联,对白的应用都非常精妙。她的书很大程度上也影响了我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让我对每一个生命个体都尽量保持同理心,尽量去理解ta。
“张爱玲的小说让我想起
古典时期的协奏曲、老派的交响乐”
@王莫之(《安慰喜剧》作者)
我喜欢的女作家还蛮多的,比如简·奥斯丁、弗兰纳里·奥康纳、卡森·麦卡勒斯,但是她们对我的写作没有影响。我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倒是现在很少读的张爱玲是唯一影响过我的女作家。
2002年我去朋友家里玩,朋友的唱片收藏非常可观,两室一厅的房子连卧室都堆满了CD,甚至他睡的那张床旁边也是五堆被CD堆砌成的高墙。他人又胖,我玩笑说,你小心睡到一半CD墙就会塌了。我记得那天他搞文艺大扫除,就像图书馆拆旧,预备清理很多书和杂志,我选中了一套94年安徽文艺社出的四卷本《张爱玲文集》。之前是否读过张爱玲不敢完全排除,但是系统的阅读肯定是那次之后。
《金锁记》里的镜子是一个很巧妙的文学蒙太奇,可以媲美纳博科夫《防守》里的方格桌布;《封锁》的菜包子,装在报纸里,让我想起小时候吃的早餐,其实都用油纸包,而现在一边倒都是塑料食品袋。
我很喜欢张爱玲作品里那种中西合璧的感觉,两种元素有产生化学反应。而且她对方言的运用也蛮巧妙的,上海话在她的作品里有一定的戏份,刚刚好,确保北方的读者能理解,吴语地区的读者看了也会会心一笑。张爱玲的语感、节奏、装饰性都是第一流,她的小说让我想起古典时期的协奏曲、老派的交响乐,胡琴是那个扮演红花的独奏乐器,背后是一个西洋交响乐团,担当绿叶。
“任何标签在莉迪亚·戴维斯面前
都显得不合时宜”
@btr(《意思意思》作者)
“不同食品制造商的代表们试图打开各自产品的包装。”这是莉迪亚·戴维斯的短篇小说《一部纪录短片的想法》的全文。你或许可以质疑这是否称得上一篇“短篇小说”,但你无法否认这寥寥几个字在你脑海中激起的鲜活影像:一帮食品制造商的代表们正狼狈不堪地试图打开自己产品的包装,他们的尴尬、沮丧、愤怒或者无奈……一切都发生在读者的脑海中,而莉迪亚·戴维斯所做的,是引爆了这颗语言炸弹。
作为一位美国女作家,她既不太“美国”,也不太“女性”。
莉迪亚·戴维斯是美国文坛的异数,任何标签在她面前都显得不合时宜。她的写作与传统意义上的短篇小说迥然不同:有时像诗歌,有时如哲学思辨,有时是文字游戏,或逻辑推演,甚至如学术论文……
莉迪亚·戴维斯的书写来自日常生活。她选取的日常生活的片断,往往具有一种骇人的真实,是“人们不知道自己知道的东西”,故事总在直抵核心之后扬长而去,细枝末节全部隐去之后的大片留白教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司空见惯的现实世界。
“翟永明让我看到了诗人真实的状态”
@ 布瓦(理工科博士在读)
读翟永明的第一首诗是《在古代》,是一个好朋友推荐给我的,我当时说喜欢木心的《从前慢》,她和我说那你也会喜欢这首。在这之后,机缘巧合我也开始写诗,翟永明的风格一度很吸引我。
去年我一个人去成都,在宽窄巷子闲逛,看到了“白夜”酒吧,想起这是翟永明经营的酒吧,看门口有音乐演出,我就进门去点了一杯酒。里面座位很紧俏,我只能和四个女生拼桌,也没有说上话,就兀自坐着。要说有趣的地方,就是我看到了翟永明,她一直在招呼客人,要么就是对着演出拍视频,也没有那种诗人大家的感觉,就是家常,或许这才是诗人的状态吧。
“正是女性作者
扳回了我童年时期被戕害的审美”
@红猫(文艺学硕士在读)
其实对我产生重大影响的女性作者有很多,应该说正是因为她们扳回了我童年及青少年时期被“老白男”戕害的审美才有了现在的我……这个问题一时难以回答。但目前阶段,这个答案应该是倪湛舸。或许这与她的身份有关:她是诗人(尽管自己不太认可这一称号),是作家(唯一一部长篇小说是耽美同人),还是宗教与文化领域的学者。
这些稍显特别的情况意味着倪湛舸对我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从二次元亚文化到文学再到学术。其中对我有最突出的影响的应该是她的诗,她近几年开始尝试不分行的写作,有很棒的成果,诗人胡续冬评价她“创造了独特的、快速推进的写法。从一个核心但又比较细微的画面开始发力,引发出一个巨大时空体的震荡和变形”。
我喜欢她的诗,她的意象打动我,它们密集且奇妙,所以学着样子也瞎写了一些,愈发感觉到自己对节奏的偏好与不分行形式之间的契合。对我而言最特别的是她的写作,无论诗歌、散文还是小说,都流露出一种非男非女超越性别的气质,有时甚至会更进一步,超越生命体,但她的写作又一直有着很明显的女性(主义)底色。
彩蛋
在本文发布前夕,我们与各位作家最后确认信息,倪湛舸老师看到后表示也想谈谈自己喜爱的女性作家,于是便有了最后的这段分享👇
“妇女节应该多推荐女性主义研究”
@倪湛舸(诗人、学者)
妇女节应该多读女性主义研究,我想谈谈意大利马克思主义和女性主义学者西尔维娅·费德里奇的《卡利班和女巫:妇女、身体和原始积累》。
马克思谈原始积累语焉不详,于是费德里奇就给他补全猎巫和殖民的历史。猎巫要放到宗教重建、现代国家以及资本市场兴起这条线索上看,真正目的是把妇女赶出有酬雇佣劳动,逼她们从事无酬的劳动力再生产(即生育),从而保证廉价生产力源源不断。
这本书还应该跟莎拉·法里斯的《以女权的名义:女性民族主义的兴起》放在一起看。法里斯研究的是当前欧美的妇女解放话语,“解放”的真正原因是原先无酬的生产力再生产已成为资本主义扩张的新前沿之一,亲密关系和私人家庭领域开始市场化商业化。妇女的生产力不容浪费,尤其是穆斯林和第三世界妇女,于是对“压迫妇女”的伊斯兰等诸多传统的妖魔化就是猎巫运动的新化身。
最后,祝所有的妇女及妇女之友节日快乐!
策划 | Aphasia
编辑 | Cathy
封面图片 |《时时刻刻》剧照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